时隔二十六年台积电创始人张忠谋的自传下册（1964–2018）终于发行，相比上册（1931–1964）聚焦在成长与求学阶段，下册披露了他在职业生涯上半场，如何从一名普通工程师进阶到德州仪器全球半导体集团总经理，后来因为与最高经营层的理念分歧，被连降四级后抱憾离职，辗转到了台湾成为工研院院长，并在57岁时成立台积电，开创专业晶圆代工的商业模式，也深刻影响了半导体产业格局的演变。而张忠谋曾用“700磅大猩猩”形容的友商英特尔，近年来则陷入经营困境，第八任CEO 帕特·基辛格更是无预警地“被”宣布退休，在新书发表会张忠谋直言：英特尔的策略有问题，如何理解？

2021年3月基辛格回锅出任CEO，一上台就喊出“IDM 2.0”，言下之意是加大晶圆代工投入力度，与台积电正面刚，后来又喊出“5N4Y”（4年推进5个节点），目标2024年底实现18A（18埃米或1.8纳米）量产，超越2025年上半年推出N2（2纳米）制程的台积电。实际上英特尔选错了对手，过去两年大模型训练需求爆发，带动通用图形处理器（GPGPU）销售，最大受益者自然是英伟达，而更大威胁是GPU在加速计算时代取代了通用计算CPU的地位，基辛格作为80486首席架构师，2009年离开英特尔与GPU项目Larrabee被砍有关，重掌大权的首要任务应该是调整产品策略，尽快研发出能与英伟达相抗衡的AI算力芯片，但他放弃了在熟悉的设计领域发力，选择在制造领域与台积电一决高下，实在令人费解，也种下了三年后的苦果。

反过来想，基辛格是否对设计部门的信心甚至不如技术部门？或是追求政治正确？因为英特尔传统一直是技术部门高于设计部门，毕竟创始人罗伯特·诺伊斯与戈登·摩尔曾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、晶体管发明者威廉·肖克利的得意门生。这份遗产过于厚重，以至于英特尔很难像2009年的AMD断尾求生，将晶圆制造部门分拆，彻底转型无晶圆厂（Fabless）模式，也说明让英特尔这批骄傲的技术人员去服务客户，转型晶圆代工有多困难！所以基辛格从外面招了1400名工程师宣誓转型决心，相比台积电北美客服团队却只有100多人，不免好大喜功，何谈改革、力挽狂澜？

张忠谋一直把英特尔当做朋友，也是重要客户，50年代在国际电子器件大会（IEDM）认识了当时还在仙童半导体（Fairchild）的诺伊斯与摩尔，那时他们都三十岁出头，会后一起吃饭、喝酒、唱歌，憧憬着在这前途无量的行业大展拳脚，即便后来德仪与英特尔有竞争关系，依然保持联系。而台积电在初创期就引起英特尔另一位创始人安迪·格鲁夫的兴趣，提出看厂要求，在通过一系列良率、品质与可靠性验证，建立世界级的生产制度后，收获了英特尔订单，也巩固晶圆代工模式的“正当性”，为台积电后续发展奠定基础。将成熟产品委托台积电代工，有利于英特尔更加聚焦在新产品研发与生产上，可谓双赢。

从早期的德仪，到后来的英特尔，再到现在的台积电，在位者面对挑战者的故事，无论是公司之间或国家之间的较量，历史上不断出现，应该平常心看待，书中提到当年英特尔收入超越德仪时，他已离开，这次台积电若真的打败英特尔，他也早已退休，谈不上“复仇记”。但基辛格上台后破坏了两家公司互认为友好同业的默契，在一次采访中张忠谋直言：这家伙有点不客气，对台积电也很不客气，他是个人才，但难以将英特尔带回盛况。英特尔高调进军晶圆代工业务，给台积电的订单却不断增加，同时又在美国政界不断强调半导体的地缘政治风险，十分矛盾！英特尔正处在格鲁夫《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》提到的战略转折点，现任董事会被张忠谋评价“没有定见，也没有新策略”，他没有也不要接受对方的咨询，而对方也不会来咨询他。

企业为了巩固在核心市场的竞争优势，都会不断优化组织，以期带来高效运营，但当技术范式转移，过往越成功的企业往往反应越滞后，陷入创新者的窘境，这时能大刀阔斧改革的多半是创始人，比如1985年英特尔在摩尔与格鲁夫带领下，砍掉主要业务DRAM（动态存储器），聚焦到CPU上，才奠定90年代后的荣景；而苹果电脑在2007年正式更名为苹果，也体现乔布斯从PC向智能手机转型的决心。微软与英特尔的Wintel联盟为何错过移动互联网？一个可能原因是困在自己建立的护城河里，别人是进不来，但你也出不去。微软Windows Phone是闭源系统，很难与谷歌安卓的开放生态竞争，而高通基于ARM架构开发的骁龙SoC，也比英特尔x86架构，原先为笔电设计的凌动（Atom）CPU更符合智能手机对功耗、性能的要求。

格鲁夫时代的英特尔近乎军事化管理，员工上下班打卡在当时硅谷绝对是异类，却保证了IDM模式下产品设计与技术研发均处于最高效率。成为CPU霸主后太长时间不打硬仗，加上过去二十年的四任CEO有两位都是非工程师出身，拥抱创新、敢于冒险的群体意识逐渐淡薄，取而代之是职业经理人略显刻板的财务数据、市值考核导向管理风格。苹果在2011年引入台积电作为iPhone核心处理器代工伙伴前曾考虑过英特尔，但因价格谈不拢而作罢，苹果给出代工毛利率是40%，而英特尔毛利率超过55%，只能谢绝，但CEO保罗·欧特宁卸任时坦言：直觉告诉我要说“Yes”。

台积电当时毛利率在45–50%区间，仍愿意付上代价（打乱接班人轮调规划，导致COO蒋尚义届龄退休）拥抱苹果，如今苹果是台积电最大客户，但24年三季度毛利率高达57.8%，谈到这段历史时张忠谋表示：不肯接受客户能接受的价格等于不擅长代工（苹果CEO提姆·库克对英特尔的评价），台积电的本领是在客户能接受的价格赚取合理利润。复盘来看，凭借A系列处理器大量、重复性地制造一方面具有规模效应，也有更多生产资料可用于优化制程，学习曲线变得更加陡峭，才能在2015年以后逐渐甩开三星、英特尔，技术领先是今日台积电的重要支柱，但基础是”服务导向“打下来的。

台积电商业模式精妙之处在于：交付给客户的虽然是工业品（集成电路芯片），但本质上提供的是技术服务。研发六骑士之一、前任研发处处长杨光磊在一次访谈提及：在领导65纳米制程研发时，他在圣地亚哥待了一周，听取大客户高通的意见，台积电的技术是为客户（不是自身需求）开发，这是与前述英特尔IDM模式的最大区别。而英伟达在创业初期曾遭遇芯片供应不足、公司亏损加大，导致IPO推迟的危机，台积电派出两位供应链管理专家入驻长达一个月，协助英伟达做好进销存规划并训练新进员工，顺利度过乱流并得以在1999年成功上市，隔年收购竞争对手3dfx，强化在GPU领域的竞争优势，张忠谋谈到：这是很不寻常的客户服务。

客户长期信任带来差异化定价能力，是台积电能在“割喉”的半导体产业维持合理利润的主要原因。芯片降价是常态，根据摩尔定律：芯片单位面积的晶体管数量每隔两年翻番，若按晶体管数量计算，同一款芯片两年后售价减半，因此台积电CEO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是定价，既要考虑成本，也要考虑客户需求的迫切程度与价格承受力，目的是确保成熟产品降价幅度低于成本，毛利率才能逐步上升，并通过技术更迭（比如即将投产的N2制程，相比N3定价至少增加30%），带来整体ASP提升。

半导体行业兼具周期性与成长性的特点，周期性来自12寸晶圆厂从决定投资–破土动工–建设完成–设备调试–芯片量产至少需要三年时间（以台积电亚利桑那厂为例，2021年6月破土，预计2025年初量产），但谁又能完全看清三年后市场需求？因此阶段性供需错配也是常态。既然产能建设周期长，需求具不确定性，台积电采取的策略是“直线投资”：景气好时不猛投，景气差时也不缩手。这个策略听起来有道理，却知易行难，职业经理人为了自身利益考量，很难在景气谷底敢于扩产，因为搞错了必然下课，为什么要承担这种风险？即使是张忠谋任职台积电CEO期间，2009年想逆势投资也遭遇董事会很大阻力。

另外，行业低谷期台积电不但不削减研发开支，反而加大投入，因为这是能招到人才的最好时机，但2009年时任CEO蔡力行（张忠谋仍任董事长）反其道而行，840名员工因“绩效不佳”被离职，引发离职员工到张忠谋住所抗议，最后张忠谋推翻了蔡力行决策，邀请离职员工返回任职。张忠谋回忆道：绩效评估应是正向、有建设性的，不应该沦为裁员工具，公司裁员沮丧的不只是被裁员工，而是全体员工！

而捅了马蜂窝的蔡力行，仍被张忠谋体面地请到新事业部担任总经理，与之前同薪、同阶，这是张忠谋经历过德仪后期不得志的智慧，保留蔡力行重新担任CEO的机会，而不是逼长期培养的高阶人才离职，为竞争对手所用，但新事业部发展不顺，蔡力行在2014年离开台积电，任职中华电信（台湾最大电信运营商）董事长，2017年转任联发科CEO，与台积电都没有直接竞争关系，算是双方互留的体面。

若行业具备长期成长性，景气差就是暂时的，这段时间与客户、供应商共体时艰，做合情合理的协调，才能共享长期利益，这对当下陷于内需不足、行业内卷的内地企业，也指明了方向。当然，行业发展到一定规模避免不了增速放缓：回顾1960–2000年，虽有景气循环但四十年平均增速高达16%，然而2000–2023年平均增速骤降至5%，随着摩尔定律放缓，芯片单位面积晶体管密度翻倍的成本增加，导致经济效益越来越差与需求放缓，但同期台积电收入平均增速保持在双位数。这两年AI芯片需求拉动台积电CoWoS先进封装业务，管理层重新定义“晶圆代工2.0”包括封装测试、光罩制备等（2023年市场规模约2500亿美元），根据新的定义台积电全球市占率约28%，相比晶圆代工1.0（市场规模仅1150亿美元）的60%仍大有可为，也减轻国际舆论、资本市场对地缘政治风险与反垄断的担忧。

张忠谋在2019年公司运动会提到台积电已成为“地缘政治策略家”的兵家必争之地，2021年也说过全球化已死，自由贸易已死，当年预言似乎一一应验。候任总统特朗普在竞选期间表示台湾偷走了美国的芯片生意，应该付“保护费”，对拜登批准的《芯片与科学法案》也充满不屑，但相比英特尔、三星分别推迟俄亥俄州、德州建厂计划，只有台积电亚利桑那厂按原计划量产N4（4纳米），这将是美国本土最先进的制程。

至于特朗普上台后是否仍有敌意？是悬在台积电头上的“达摩克利斯之剑”，里根总统有句名言：世界上最可怕的事，就是有人对你说“我来自政府，是来帮忙的”。台积电应该帮助英特尔活下来而不是任凭其自生自灭，或被私募基金收购后肢解，面子（保留美系先进制程火种，规避反垄断）、里子（英特尔是前三大客户）兼顾才是阶段性最优解，一旦政府力量强行介入（比如要求台积电收购英特尔晶圆代工业务），后果更加不堪设想!

尽管张忠谋被誉为“半导体教父”，但其作为企业家角色的成就存在一定程度上被低估的可能，其自传不仅是对个人成就的回顾，更是其人生智慧与经营哲学的展示。在此引用书中所引用的莎士比亚名言，作为本文结语：

世事的起伏本来是波浪式的，

人们要是能够趁着高潮一往直前，一定可以功成名就；

要是不能把握时机，就要终身蹭蹬，一事无成。

莎士比亚《凯萨大帝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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